实录:就当你来过,我没爱过。

爱过 戴佩妮 - Just Sing It


01

 

毕业后,我在一所大学附近开了一家韩餐店。


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一个生意人的料,虽然吃食做得干净还精致,店里环境也算幽雅,客人就是一直多不起来,实在不忍与旁边的火锅、烤肉、锅烙、炸酱面比肩。


有朋友说,我这里人间烟火味淡了点儿,这是饭店气场的大忌。作为一个古代文学专业毕业的韩餐店老板,一时半会儿间我实在琢磨不出使它热闹起来的方法,只能呆呆地寄望于吸引气场相合的客人。心想,有一个算一个吧。

 

我不会吆喝,甚至必要的殷勤做起来都显得笨拙,最大的乐趣就是默不做声地坐在吧台里观察我的客人,在脑子里勾画他们可能的故事。天知道我为何让这小店来到自己生命里。

 

四月下旬的哈尔滨,往往有那么几天,气温会丧心病狂地飙升至近三十度,漫天飞舞着杨树毛,一个华丽的夏天俨然紧随其后,姑娘们也顺势露出了近乎整条大腿,这条毗邻大学的小街顿时蓬勃躁动起来。


然而或许就是一场大雨过后,再出门,又是满眼的毛衣风衣和夹克,人们又若无其事地徐徐行走在杨树毛里。


这个季节,是哪个季节都不奇怪,穿什么,都没人会惊诧多看你一眼。

 

那天正是一场大雨过后的第二天,阳光好而清冷,店里的墙壁上斜斜地铺着一些光影。


暖气已停,光照的温度实在不足以取暖,我倚在吧台一角看黄磊文艺时期的老剧《似水年华》。齐叔正乐呵呵地说,啊,默默呀,这个默默呀,哈,就是喜欢帽子手套围巾,哈,这些个小玩意啊。

 

这时,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推门走了进来,两人谁也没有看向吧台里的我,也没有环视店里的环境,径直走到一张桌前,各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。


女孩穿一件驼粉色的单皮衣,男人双手托腮坐在她的对面,脱去了他的外套,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衬衫。


我又犯了老毛病——这唯一一对客人落座已快五分钟,我这个掌柜竟然还呆立在吧台里。


面朝着我的男人招手喊道:“小伙子,点菜!”

 

我连忙捧着菜单向他们走去。


他们翻阅菜单,三下五除二就点完了,并没有像大多数客人那样就菜品对我询问,前后比较、研究,热火朝天地讨论。


女孩将菜单递给我时,第一次抬头望了我,这是一张……一张我难以说清的脸,似乎还未脱稚气,而又有一种分明属于女人的眼神从这女孩的脸上跳脱出来,嘴角隐含一丝小姑娘的骄傲,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的一瞬又掩不住满脸的落寞。

 

02


他们开始吃饭。


我既难以克制自己的“故事冲动”,又要时时告诫自己,不能让自己的目光侵犯到这对低声交谈的男女。


大概一刻钟以后,他们对银鱼土豆这道菜的吃法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 

女孩总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一只只小银鱼,男人吃的则绝大部分都是土豆。这种分工式吃法,是在长久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习惯?可是看他们对视交谈的仪态,有所克制的亲昵里又有一种谦谦敬敬在其中。


由此,我几乎断定他们从不曾生活在一起。

 

不知谈到了什么,男人爆发出一阵孩子般朗朗的笑声,像一串喜庆的炮竹忽然爆响在这清寂的庭院。


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面色严肃而忧郁的男人,会有这样的时刻。女孩的后脑勺则纹丝未动,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面前开怀的男人,我看不到她的眼里是否也盈满了笑。


我不禁又有点糊涂——能这么淡定地看着,而不是热情地陪着对方笑,想来并非一般程度的熟人。

 

不到半小时,他们便结账离开了。菜剩了很多,按两个人的正常食量计,他们要的并不算多。


奇怪的是,显然这两个人并不属于因为神吹海侃而倒不出嘴来吃那一类。他们的热情似乎既不在吃上,也不在说上,两人之间缓缓流淌着一种淡而甜的气氛。


在这间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小屋里,除了常常变幻、上蹿下跳的午后光影,一切都是那么安然恬淡。

 

他们临行前,看似严肃的男人又一次暴露了他实际上无比温和的本性,一边接过我找给他的零钱,一边说了句“谢谢,小伙子”。


在这个深北方的城市八年,我第一次听见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服务人员说道“谢谢”,而且是面带微笑。


那一刹那,我真想没头没脑、没轻没重地对他说一声:“祝你们幸福!”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,我这个寂寞的小老板心里竟生出一份强烈的期待,期待再次见到这一对并不在乎我的木讷的客人。

 


03


 

我不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,不具有这个年代里城市单身汉的标配:一群随时可以招来吃喝玩乐、插科打诨的其他单身汉,以及一众不时联系、伺机撩拨,以备不时之需,更留作自己有朝一日“脱单”之用的姑娘们。

 

在这里八年,来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封闭性粉刺,半张面孔掩盖在长长刘海下的忧郁少年,恍然间就步入了后备大叔的行列,一个无房无车不多金,勉强糊口自立,始终羞于对人启齿。平生最大梦想,是写一部掷地有声的长篇小说的非典型大叔。


我行过许多的桥,看过许多的云,却一直不曾爱上一个最好年龄的人。


不论对家人还是外人,我更羞于启齿的是,其实我一直在等待,等待一个可以静静地专注地看着我,听我说话,同时我也愿意甚至痴迷于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她,听她说话的姑娘。


我不知在我对爱的需求最旺盛的青春岁月里,她在哪儿,是否也像我一样在等待,羞涩而坚贞地等待。

 

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几个回合,气温开始稳步攀升,明晃晃脆生生的夏天,冰城只占一年六分之一长度的惊鸿之夏来了。


店里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,还出现了一些回头客,也没有进行任何营销和宣传,只是我一直在坚持,至于能坚持到活或者死,心里并没有底。


所幸拜这个夏天所赐,我和我的伙计们终于忙了起来。


那是一个下午的五点多,多了多少我并不清楚,而如果不是她推开了那扇门,我也并不会记住那个本来没什么特别的黄昏。

 

那姑娘一阵风似的从门口刮到我面前:“要一份银鱼土豆一份米饭,带走。”稍迟疑了一下,“能不放银鱼吗?”随即,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要求的荒诞可笑,不好意思地浅笑道:“那就少放一点银鱼吧。”


是的,就是那个专挑小银鱼用筷子很费力地捏起的女孩。


后来,她和那个男人成了我这里的回头客之一,频率比较规律,大约两周一次,每次必点的便是那道吃法分工严明的银鱼土豆,而且他们次次谨守分工,从无角色互换,有时我不禁暗自发笑:这女孩是有多爱银鱼啊,这男人又是有多迁就她啊。

 

从那时起,我便在心里叫她“银鱼姑娘”。


我与他们之间也在不经意间达成了一种善意的默契,在他们的银鱼土豆里,我特意嘱咐小厨子多放一些银鱼。


如是两次,女孩就察觉出来了,有一次不禁对我打趣:“最近银鱼跳楼大甩卖吗?给这么多,老板不心疼啊?”


但从她的眼神里,我读得出,她已然洞悉了我隐秘的善意。可当她举起筷子伸向那银鱼密布的盘子时,我又分明看到她的一丝苦相。


这女孩彻底迷惘了我。不放银鱼的银鱼土豆,这任性的要求也只有银鱼姑娘才能如此率性地提出。

 

“你到底是爱吃银鱼还是不爱吃呢?”把饭食递给她时,我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

“其实……不是很爱吃。”看我被弄得一头雾水的神色,她面带羞涩地慢慢吐出“他,爱吃土豆。”

 

我恍然,这任性姑娘的另一面。


她似乎不太会现出爱娇之色,尤其是对我这样半生不熟的人,话语寥寥,眉宇之间潜着一种不易被察觉的骄傲。


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来我的店里,不过两三次,多半就已如同和我一起穿着开裆裤抹着鼻涕长大的发小了,亲昵不拘。


过了很久才知道,她、他们和我,都来自街对面那所泱泱的大学。


而过去的那些年,我们也许无数次擦肩而过,却并无交集,各自悲喜,只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就像人生这场旅途中躲不掉的一场大雨,不论是滋润了你干渴的视线和心田,还是将你淋得发烧打颤半个月卧床不起,它都必将在某个特定的时刻,倾盆而下。

 


04


 

随着暑假的到来,充满啤酒和炸鸡、短裙和长腿、夏天和爱情的小街又寥落了下来,午后寂寥的三四点钟,不时有一条伸着舌头的狗跟着主人,颠颠儿地从门前踱过,尾巴一摆一摆,一副随时做好准备被主人爱抚的神情,悠闲自得的样子令人也羡慕三分。

 

这天虽是周末,也没什么客人,我终于支撑不住,五点不到就打烊走人,回到自己刚搬来不久的与韩餐店一街之隔的小窝。


点上一支烟,站在阳台上,远处灰色的楼群与金色的夕阳调配出一种奇异的色调。


烟雾缭绕中,我忽然不知今夕何夕,自己身在何处,为何身在此处。


如此火热蓬勃的季节里,我不去热络友情,与人谈笑风生一醉方休,也不去寻求爱情,温柔乡里抵死缠绵,为何独自伫立在这异乡不属于自己的几寸阳台上?一阵被充沛的感情浸透的歌声,就在此时猝不及防地飘至我的耳畔:

 

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

你的心中满是伤痕

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

心中满是悔恨

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

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

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

甚至开始怀疑人生

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

你又何苦一往情深

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

 

循声望去,一个女孩藏身于松松垮垮的卡通睡裙里,倚在距我不过两米左右的阳台角落里,蔓蔓枝枝的粉紫色牵牛花妖娆地勾勒出阳台一角。


那分明是银鱼姑娘!


她褪去了眼线,脱掉了唇彩,甚至卸下了平日里一贯的表情,此刻的她仿佛不在世界上,而只在开满牵牛花、开满诗歌的小小阳台上。

 

我看到,她在自己的歌声里默默地望着暮色四合的城市。


第一次看到可以哭得那么平和镇静的人!除了有液体从她的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流下,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属于哭的表征,没有声音,没有抽泣,没有抖动,连眼神都是波澜不惊的,仿佛只是身体兀自进行着一场需要眼睛帮忙的排毒运动。


我不知,她是已镇定自若成一棵树,连伤心都埋在云端;还是已年积日累成一潭绝望的湖,连眼泪掉进去都激不起一圈涟漪。

 

在这炎夏的周末之夜,楼下的空地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搓麻将声,大排档里的欢歌笑语一浪高过一浪,洒水车伴着嘹亮的生日快乐歌徐徐驶过,扫净城市一天的最后一层尘土。


我,就这样,无声地陪着这漠漠天地间一个黯然伤怀的姑娘,不知过了多久。


我由此明了,比之在虚空中的等待,原来,对一个就真真切切活在自己身边的人的等待,更苦人心志,更苍凉入骨。


也似乎读懂了,那女孩脸上的女人的眼神。

 

那天以后,我心里的某个不明角落,好像起了一点微妙变化。


忙过一天开始盼着回到那幢半新不旧的居民楼,我不清楚,这是不是有家的人才会有的念想。


我的家人不在我的家里,她在我的隔壁。那个小窗口透出的灯光,让我每每有心头一热的感觉。


我的家人,她还不知道,她已住进我心里的家。

 


05


 

哈尔滨的夏天像一条没有鳞的鱼,握在手里,滑溜溜的转瞬就蹿了出去。


八月中旬而已,树上的叶子便失却了肥嫩,风一起,已是满枝满杈的枯哑声。


这小街的精灵们带着半年的学费生活费,拉着妈妈叠好秋装冬装的大皮箱,说说笑笑间又回到了我的故园,他们的乐园。

 

中午十一点刚过,打扮一新的男孩女孩们雀跃着拥进了久违的韩餐小店。


随后,跟进来一对中年男女。男的是我的老客人,银鱼姑娘的……同银鱼姑娘常来的那一位。


女人,就是一个中年女人。我已渐渐习得一个掌柜兼跑堂的殷勤之道,麻利地端着盛有一个茶壶、两个茶碗的餐盘和一张菜谱迎了过去。

 

男人一如既往地温和含笑,每点一道菜必体贴地征询女人的意见,这一次所要的菜,几乎整个儿变了口味,辛辣居多,辅以一点清淡的菜蔬,不变的是依然保留了那道银鱼土豆。点菜完毕,男人和气地与我寒暄:“小伙子,最近生意还好?”

 

“承蒙你们这些回头客的照顾。”我真诚地说出了一句听似虚伪的话。

女孩 姑娘 没有 男人 银鱼 银鱼姑娘

分享新闻到
微信朋友圈
扫描后点
右上角分享

0 Comments

Leave a Comment

Ad

Related Posts: